数字时代无时不在的连接与海量的信息，深刻地重塑了当代青少年的生存时空和生活世界。然而，在这场由技术引领的范式革命背后，存在一道隐性的内在张力：以屏幕为代表的世界通过其高强度的即时反馈、高黏度的注意力获取，挤压着以身体为代表的现实世界的行动，尤其是对青少年体育参与的挤压，并不仅仅是简单的选择替代，而是在时间、心智方式、社会行为逻辑等方面的结构性和根本性的挑战。本文尝试从学理层面剖析该问题的复杂性，揭示技术对青少年体育参与时间的挤压机制，超越简单的技术掣肘和替代逻辑，提出一种系统、深入的应对策略，在虚拟与现实的张力之中为青少年构筑更加健康、平衡的生存空间。

　　科技入侵与青少年时空的重构

　　在移动互联网出现之前，青少年的闲暇是流动性的、开放性的物理空间实践。教室、操场、社区公园、街道是他们的日常所在，社会交往与体力消耗被捆绑在一起，围绕身体语言、集体游戏的社会性活动交往实践成为当然的成长方式。传统意义上的成长本身是肉体的，即用身体的方式与环境建立联系，感知世界，认识规则。而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摧毁了这种传统的时空秩序，并在物理世界之外再造了一个引力无限且无处可逃的虚拟世界。

　　这种重新构架首先体现在对时间的占有上。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电子游戏精美的界面、算法推荐、沉浸感等成为所谓的“注意力经济”的基础要素，青少年的时间和注意力成为这些产品争夺的对象。相对于需要体力、耐力的体育活动，即时性、即时回报性、无终境的快感等数字产品成为对青少年具有诱惑力的奖赏。它不是简单的替代消遣性的活动，而是改变了时间利用的效用函数，在虚拟世界中每打一拍、每划一次、每赢一场都会得到神经系统的即时奖赏，然而体育活动只有持续投入、反复练习、容忍失败地坚持才会获得成就感和愉悦感。即时性的即时回报和延迟性的延迟满足使得青少年在选择时，有自然的倾向选择后者，而体育活动的时间从日常生活的中心被逐渐剥除。

　　而更大的一种改变是空间的祛魅。场域中的“隔断”没有了，人联结在一起无需真实的聚合与在场。一个足球场或者篮球场，原来是青年人天然的社会空间，用以建立社会联结、塑造青年集体的天然空间，如今，这种天然的社会空间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已经被网络游戏中的“战队”和社交媒体中的“圈子”消解了。屏幕将人从公共场所中抽离出来，将身体包裹在较小的空间之中，将体育活动中集体性、需要身体投入的活动，消解成了一种用手指和视域主导的个人活动。空间的内卷化，消解了体育活动本身的空间可能性，同时也弱化了体育活动作为社交中介的空间意义，当友谊与归属可以被虚拟头像和文字维系时，体育运动的流汗、协作与直接对抗的魅惑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就不再具备不可替代性。因此，科技产物对青少年时间和空间的占据，不是一种常规意义上的占据，而是生存的、社交的、身体的体验。

　　虚拟奖赏与身体经验的脱钩

　　青少年体育参与的新挑战，不只是物理时间的问题，而是在数位科技创造的新世界中，关于存在、获得成就的一种新的心理—文化变革。获得虚拟世界的成就感，是极其简单，甚至极其快速的。一个成就世界，一个网络游戏中由各种等级、提升、稀有物品、排名、排行榜等构成的虚拟世界，提供了一个非常明确、清晰的青少年成长阶梯，非常切合青少年渴望被承认、渴望进步的心理，能够极其便利地从数字世界中获得成为英雄、成为偶像的可能性，被即时性的虚拟共同体所承认、关注。这种来自虚拟世界的荣誉，是现实世界中艰苦的刻苦训练无法获得的。

　　正是这种虚幻成就的流行，无意识地制造了身体离身。传统体育的价值在于挑战极限、挥洒汗水、合作完成，在挑战极限中获得个人自我与集体身份，学会纪律、坚毅、耐挫、合作。这些品质的获得是缓慢艰难的，其结果也是内在的、具身的，很难用外在的指数来衡量。数字世界则相反，成就与身体无关，成就取决于指尖的点击、反应与计算速度，它让身体成为感应身体、成就身体载体，青少年习惯了靠大脑的高速运转、超快手的灵妙来获得满足，而非身体的移动、力量。

　　这种脱钩还发生在社交维度。体育运动曾经是现实世界人际关系的一次熔炉，青少年通过在一起训练比赛学会了如何与人交流、如何解决冲突、如何为了共同目标奋斗，这些是无法在屏幕上替代的现实社会技能。而一旦社交的场域被转移至虚拟世界，那么青少年维系关系的方式也会随之改变，习惯了用虚拟的网络身份与人交流的青少年，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现实世界复杂关系的处理能力，他们可能是游戏中“队长”，但现实的操场上却不敢与队友交流，现实人际关系的缺失又反过来促使他们更多地回归到安全可控且回报即时化的虚拟世界，如此往复，形成了恶性循环。因此，科技产品带来的挑战不仅是时间上的，更是通过虚拟的赏赐机制重构了青少年关于价值、成就和社交的概念，使得身体活动在与虚拟世界的抗衡中根本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

　　超越技术规训：重塑体育的内在价值

　　面对数字浪潮对青少年参与的摧毁，简单的技术“限时令”“断网令”……统统都是肤浅的，无一例外都是不触及根本的，它们低估了问题的复杂性和复杂性，即青少年对产品的依赖并不在于产品可以娱乐，而在于其填补了现实的价值世界之空洞。根本之道，在于文化、教育、价值世界，如何重构体育活动世界，如何让体育重新回归青少年的生活，成为青少年真正自愿选择的“第二种生活”。

　　第一，要从教育思想层面彻底颠覆体育在教育事业中的地位。长期以来，体育在教育事业中都是“副科”的位置，这个位置本身就在告诉青少年，要优先发展智力，不要去锻炼身体。这种思潮，在数字时代被无限放大。这要求将体育教育提升到和学术教育同等的高度，不是只增加体育课时，更是在教育理念上增加体育理念，要让体育不仅仅是体育锻炼，更是培养青少年意志力、团队精神、创新思维、情绪控制能力的平台。如鼓励体育与科学、历史、艺术等学科跨界融合，让青少年在体育运动的活动中感受到更多的学科知识、文化内涵，提升体育运动的内在魅力。

　　第二，家庭和社区合力为重建体育价值做出应有贡献。家庭不应是技术产品“监工”，而是体育文化“播种机”，家庭成员的行为习惯对青少年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如果家长自己低头玩手机、看电视，让青少年离开电子产品参与体育就是“自说白话”。因此，家庭应营造齐动员的身体活动氛围，让体育成为家庭的组成部分，周末徒步运动、球类运动等全家游戏运动，让运动成为家庭习惯。社区应为青少年提供更丰富、更有趣味的体育空间、体育活动。社区不应只包括体育场馆，还可以是一些小而精致、非正式的、充满创意和趣味，让青少年在轻松、自由、自在的环境中运动起来的公共活动空间。

　　第三，注重转换“乐趣”和“成就”上的认知。数字产品的即成、不奋斗的“乐趣”，其获得感是想象式的、他者的，体育活动中的奋斗、坚持、挑战、突破等行为获得的“乐趣”，其获得感是具身化的，我们要让青少年理解二者的根本性差异，让他们体会到现实生活中通过努力获得的满足感，体会到突破束缚自我的限制的喜悦，就需要我们创造性地组织体育活动使其更加贴近青少年兴趣、有更多选择而不是传统运动项目的竞技。青少年从身体活动中获得快乐发展，他们发自内心愿意、主动地回归到体育活动中才能实现屏幕时间的反拨作用。

　　数字时代的青年发展新范式

　　在青少年体育参与的严峻局面下，没有任何一种单方面的对策能够解决根本，必须跳出“问题—解决”的怪圈，建立更加系统性、前瞻性的青少年发展体制，不执着于“反技术”，而是以“技术为人服务”为终极目标，寻求虚拟与真实的共存之路。

　　而这个新范式首先需要一种“身体主体性”的哲学认知，在数字信息时代，似乎人的意识可以脱离身体自己存在，但是，身体是人类存在、感知和交往的基础，需要重新强调身体的重要性，把尊重身体、追求健康、发扬体育精神作为青少年认知、情感和交往的基本态度，需要学校、家庭和社会一道把尊重身体、追求健康、发扬体育精神上升为青少年成长的主旋律，这不仅是体育的问题，更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其次，需要“混合式”生长模式，不能将数字世界与真实世界视为零和博弈中的敌人；可以考虑如何利用数字世界提升体育运动的吸引力和效率，可穿戴设备记录运动数据，鼓励青少年自我突破，虚拟技术模拟体育场景，提供更安全丰富多元的训练活动，社交媒体建立体育兴趣社群，扩大体育运动的影响力。关键是把技术作为辅助而不是本体存在，技术应为真实世界的身体活动、人与人的连接服务而非取代，这种混合模式是打破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是一种生活方式，青少年可在虚拟世界中学习知识和汲取灵感，再将知识带入真实世界并加以实践。

　　最后，这个范式要求我们共同去打造文化的生态。社会文化的生态，既要有对技术的创造，也要有对人的规律的坚守。就是要整个社会倡导一个平衡的、合理的、健康的、积极的生活姿态。这有来自于媒体的引导，来自于公共的政策，来自于教育机构的变革，来自于家庭的支持。最终不是要求我们把青少年拉回到没有数码产品的时代，而是要让青少年能够在数码世界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内在定力去自主地、有意识地做好屏幕与操场之间的平衡，让青少年在共同成长轨迹当中，让他们的身与心能够得到充分的、健康的发展，既是应对，更是为下一代的健康发展做了一个非常好的铺垫。

　　作者：黄先锋，湘南学院副教授